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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份子」系列是由Coming Soon自2005年製作,藉影片到不同單位播放分享,希望以社區電影(Community Film)形式分享,與觀影者直接交流對社會運動及拍攝紀錄片的想法。2009年11月中,我們建立了新博格,歡迎瀏覽:http://comingsoonhk.wordpress.com/

2009年6月20日 星期六

《革命‧女》映後座談會紀錄(三)

2009年3月13日(五),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Narrative H.K.課堂】

■=主持陳順馨  □=嶺大學生/觀眾
江=導演江瓊珠 陳=主角陳寶瑩










重點提問:
  • 每一次的示威抗議,其實妳覺得是怎樣去捉緊每一個時機?哪個時間才應該走出來說話?
    影片提及革命不單是談理性,還要感情,那麼究竟何時談理性、何時談感情?或者,這兩者應該如何去談呢?
  • 各位有沒有試過被身邊人「潑冷水」?因為我自己在911後,曾去美國領事館抗議,但被家人「潑冷水」。
  • 妳們會否認同最大阻力是一些冷淡的群眾,即很多的市民?那妳可以怎樣去改變這個形勢?
  • 妳們的角色,即是抗議的角色,是希望單純的停留在提出不同的議題,還是會在弱勢社會中做一個連結呢?
  • 寶瑩做了三十年,其實能夠這樣投身在裡面的人實在不多,那麼妳是怎樣去處理?
  • 導演所說的那種感動,當妳見到前面的人已經弄成這樣,妳是怎樣去拒絕這種心情呢?

(放映前 -- 導演介紹拍攝背景)

■:寶瑩的故事中有關於婦女運動的部份,現先請江瓊珠講一講。

江:我自己看電影是很心急的,不喜歡先看很多廣告。但也介紹少許背景,這套電影叫《革命‧女》,是一個很大的(電影)系列其中的一個部份。我們正製作一個社區電影(計劃),即community film,意思是我們的戲不會在百老匯那類型戲院上映,所以一定要來到這裡,親近大家並放映給你們看,這就叫做community film。

這是一個系列,專門拍攝運動份子,運動份子即是那些activists,好像寶瑩這樣的。我們拍的第一套叫《她的反世貿》,幾年前曾在嶺南大學放映過一次,給予高幾屆並已畢業的同學看,他們都是文化研究系的同學。接著我們又拍了一套,馬國明也就是你們的老師。今齣是第三套,就是陳寶瑩。我們這些社區電影是以「人」為單位,從人裡面希望看出一些社會的變化、人與社會的關係、人在社會裡的立足點是什麼等等。大家放心,這套片發生的事情不是很久遠,而是近幾年發生的政治事件,大部份你們都會知道,但視乎你自己有沒有去過,但你就一定不會感到陌生,這是一部非常熱鬧的戲。

(放映後討論)

■:大家(同學)如果有看過我的書單裡,其中包括了一份繪本文字,其實是可以幫助大家了解這部影片。但作為我們這個科目(文化研究系的Narrative Hong Kong),就好像在看一些主流論述時,也會留意它的立場、從什麼角度出發去拍攝,同樣這部影片是具民間性,正如剛才所講的community film,一定有其立場,例如怎樣呈現個人與革命、與社會的關係,大家可以留意江瓊珠怎樣從這些角度呈現陳寶瑩。

寶瑩對「革命」的理解

陳︰這套戲叫《革命‧女》,所以大家可能會有個問題 -- 何謂革命?或革命在哪裡?因為看過這片後仍可能找不到。我想以自己的理解來說,其實革命本身,不是說我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很「革命」。因為在我心目中,革命是拋頭顱、灑熱血的那種,但似乎大家在這裡都看不到。但有一班人,可能在三十多年前已經開始至今,他們願意運用「革命」作為職志,還有將這個想法嘗試付諸行動。我想《革命‧女》的意思就在這裡,有一班人,不單止是我,繼續都是朝著這個目標走向。當然,在不同的時代,我們所做的事可能有少許不同,但就算是不同的方法也好,都希望將我們的理想走前一步。我想先回答大家心目中的疑問,因片名與實際看到的好像有些落差;其他方面,我想先聽大家的反應再作補充。

社會運動與革命

■:我想寶瑩不介意回答一些個人經驗,或者你們看此片的感受。不知同學的心目中會否在想,譬如革命和社會運動有什麼關係呢?為何不是用社會運動來描述,而用革命呢?會否有這樣的問題?

寶瑩參與香港的社會運動已經有三十年,貫穿這個歷史,可能江瓊珠也可以回答這個提問 -- 為何不是用社會運動的框架去理解寶瑩的一些參與呢?剛才看到,無論是天星、扎鐵工人以至選舉,我們都好像從一個社會運動的脈絡裡來理解,但以一個新的框架去總結寶瑩的經驗,又是為了什麼呢?或者當中的關係是怎樣?

陳:其實,我們見到有很多不同的運動,是隨著不同的時代(誕生),例如婦女運動、工人運動、本土行動,或保育等。不同的時代就有不同的運動呈現出來,成為社會較為dynamic的看法。
但我心目中想著兩樣東西:一、現實的問題,二、所謂理念的問題。革命本身其實是一個理念。任何運動當然是隨著事件而變化,不是說我想發起就可以。運動當然也是有一群人在社會上,對社會、制度和政府都存在影響,所以運動本身並不是一個人想做就可以。如果是少數人做的話,運動就不是真正的運動。但問題是,隨著時代有這麼多不同的運動出現,究竟有否任何人或包括自己,有所謂貫穿這麼多東西的一些理念?即是由我的理念和價值觀來左右自己的行動。

我覺得所謂革命,在三十年前來說,我們這班人簡單來說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不要忘記當時的社會氣氛等各方面。我們與現在熟悉的社會運動或其他政黨政治有何不同?理念上的最大分別是什麼?我想最大的分別,亦就大家較易明白的,就是政治制度是否要直選和間選。另外,我們見到的就是權力。剛才所說是政治權力或社會資源的分配,到底政府的億元儲備怎樣分配?現在政府說給老闆減稅,但我們工人就說需要多些社會福利等,這些就是社會資源的分配。其實在背後有一個理念,就是它並不移動那個所謂的資本主義制度,只不過是將資本主義制度改良。我們稱為「改良」,譬如說,如果香港沒有民主,代議政制應該用直選的方式,令到市民可以多些參與。或者,現在的資源是傾向商家,我們應該向工人或低下階層那邊傾斜。這些就是保留現有的制度,在現有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之下,我們怎樣改良這個社會。我想現在的政黨,無論是民主派中最右翼或最左翼,基本上那個framework都是這樣,怎樣在現有的制度下有利於某一個階層的人。我們說到革命,當然就是摒棄所有這些,我們覺得,基本上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到資本主義的政治制度,我們都覺得是要推翻的。但我不是想在這裡介紹馬克思甚至托落茨基主義,這可以是另外的一個課題。

但我想說的是,這事情不單是政治及經濟的問題。在我們那個年代,應該是七十年代,我想不單是我們的經驗而是全世界,我們整個年輕一代的思想是有轉變。我們談革命不單止是政治經濟,包括兩性關係、家庭等一系列問題,我們都覺得要有一個比較徹底的改變。當然,這些事情是有不同的階段或時間的組合,但基本上,如果簡單說一句,我想我們所謂的革命,是從根本來說,是去反對現有的制度。但那時侯有當時的客觀環境,第一方面,在意識形態上,那時是冷戰時期,可能你都不知道什麼是冷戰,即是說,資本主義即是代表美國,共產主義即是代表社會主義,代表蘇聯和中國,兩大陣型的對壘。基本上,如果你說要參與社會運動,第一個問題要回答的,別人一定會問你,你是支持哪邊呢?你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但別人一定會提出這個問題給你,即是你一定要回答你是傾向哪一方面。

第二個一定要回答的問題就是,你怎樣看中國?因為那時香港是殖民地,那麼你怎樣看中國呢?這些都是你要回答的問題,現在你們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因為蘇聯已經沒有了,大陸已經遮遮掩掩,其實倒回去資本主義,你根本不用回答什麼是資本主義,你是親靠哪一邊,這個已是過去的問題,當然我覺得社會主義在現在是仍有現實性,但無論如何,你們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你們可能覺得很陌生,這個就是時代的背景,你們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們是需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傾向哪一方?

可能你會問為何要那麼極端,至少在意識形態上是那麼極端。我們現在很容易做的事情,例如請願、示威、簽名等,這些事情對大家來說好像很普通。可是,在我們那個年代,這些在政治上是很高壓的,這種高壓當然相對於台灣還差很遠。但就氣氛來說,覺得搞政治不應該是我們搞的,政治是污穢不堪;而且亦沒有一個途徑,我想你們上一次都看過<艇户>影片,當中即使是很簡單的事情也會作出拘捕,即是整個政治的架構完全被封閉,你沒有可能去跟政府商討。
現在的dialogue是沒有用,但那時侯連對話都沒有。這樣在所謂運動的鬥爭裡面來說,很快會壁壘兩邊,我們很快的便會提出這個政府不是我們,我們要反對這個殖民地政府。因為事實上政府完全沒有給我們一個位置,去表達一般市民的聲音。我覺得當年那個所謂思維的背景,加上當年政治制度的限制,其實是令到有這個所謂的革命或馬克思主義,這些要同現有的制度完全割裂的思維,是有空間可以發展出來。但為何你們現在沒有呢?這很簡單,如剛才所說,意識形態已經沒有這些東西了。另一方面,我們的社會制度又多了空間給大家有政黨政治,所以,「很革命」這回事,真是好遙遠,或者好像是不可想像的,以大家的生活經驗是不可想像。當然可能有些人會說些現實性的,例如個人的革命,我們怎樣看兩性關係,怎樣看待自己等等,我不知道這些現在還說不說得上「革命」。我想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江瓊珠理解的「革命」

■:同學,有什麼回應,或者想提問?可以問江瓊珠關於影片製作方面的。

江:有些說法是,影片出來,作者已死、導演已死,所以其他事情都不關我的事了。

陳:那主角就更加快死了。

江:我們來這裡其實是想多聽大家的意見,不過如果你們仍然這麼沉默呢,我就「拉布」多一些啦,我只講兩分鐘,跟住就輪到你們説。

剛才寶瑩已說了革命在意識形態上,或者在理論上她怎樣去理解革命。我拍攝這部紀錄片及寫這麼多東西去理解革命,是希望從一個不是很高層次的意識形態去理解。我理解的革命是,你可以從影片當中看到,是一種精神來的,如果你看天星那段就會知道,我問了她一個問題:「妳真的喜歡衝擊的嗎?衝擊代表了什麼東西?」因為你們在形象上想像革命,是那些衝來衝去,要犧牲自己性命,要灑熱血、擲頭顱的那些,但香港從來未有過革命。我們亦不曾,亦無可能遇見…不是呀…寶瑩覺得很快會到…我估我們未來的這些日子裡,未必是這種形式的革命,但如果不是這種形式的革命,我們又有沒有另一種形式的革命呢?我覺得是有的,只要你的精神仍然保存,好像寶瑩,她去參加天星的方式與其他人參加天星的方式都是不同的,你記不記得我問她過一個問題,為何妳喜歡衝擊?衝擊就是代表一種反抗,反抗就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很可貴,無論你用在哪裡,即是可以給你推翻制度時,你當然用反抗啦;不可以給你推翻制度的時候,我要不要反抗呢?我需不需要行前一步?都需要的,這種對我來說就是一種革命的精神。而她這種精神,雖然她幻想可以在制度上搞點什麼出來,雖然搞不出什麼來,但仍沒有氣餒,繼續在有限的空間裡,她都是繼續在做,即使一些明知輸的事情,都會去做,譬如反小圈子選舉沒有人去反,她身旁的示威者不是去反小圈子,而是爭取最低工資;選舉,她們明知輸的機會很大,都去,這是什麼精神?這是一種反抗及革命的精神,「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對於我來說就是一種革命精神。不用說到要不要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我暫時不會談。現在應該論到你們說了。

提問1
□:每一次的示威抗議,其實妳覺得是怎樣去捉緊每一個時機?哪個時間才應該走出來說話?

陳:其實對我來說,任何時候都應該出來說話。但是,如果我自己有這樣的信念,即是要從這個制度上去改變,但我們只能在現實的環境裡去做功夫,我們看到現在,所謂沒有見到革命形勢的話,我們就要從一些可能很微少的事情(著手)令其他人改變。我想我的信念很簡單,因為我不認為所謂革命就一定要一班人,因為我們不是搞恐怖活動嘛,我們常常說要群眾運動,要一班人參與,怎樣能令人參與及改變呢?我覺得永遠都是一樣,從他們的生活經驗(出發)。他們的生活經驗有兩個層份,第一個層份比較廣面的,廣面意指你見到我在影片中差不多已經將我的想法說了出來,不過可能電影裡沒有一個很清楚的脈絡能連繫得到。你看到我差不多在所謂的大社會議題,例如天星、小圈子選舉、政治等這些東西。我會覺得,我們在這些議題上,如果能夠作為一個邊緣份子,即是我們沒有政治權力的,我們也能夠在社會上、傳媒上打出一個議題來,就是議題的製造者,而這個製造(的議題)令人一定要回應你。簡單些,例如病照,無論你是贊成或反對,都要迫使社會討論這個問題,我會覺得這個很重要。但以現在的社會來說,只有有勢有力的人才能set agenda,我們這些沒有權勢的要去設定議題是很辛苦的。

另一方面,這是一般市民的參與,可能他們看電視:嘩,黃毓民擲蕉呀,或者長毛怎樣怎樣呀,或者說其他的事情,一會又說性工作者怎樣,當他們說著的時候,無論他們贊成與否,其實他們都在參與當中,他們有機會在一個開放的環境,打開一個缺口,我想強調的是打開一個缺口,總好過什麼都沒有。沒有這個缺口可以打開,所有的事情都是風平浪靜,即跟隨著現有的東西繼續走下去。所以我想強調打開缺口是很重要的。

第二件事可以令市民參與的是,真的從他們切身的利益出發,令他們在實際上可以參與,譬如你們在上星期看到的「艇户」,或者你看到我正在搞的「清潔工人」,或是競選,我們都嘗試從一般市民最基本的東西出發。因為我很相信,我們一般基層市民所要爭取的事情,一定爭取不到,一定是要打得頭崩額裂才可以。從這個過程來說,市民根據他們的生活經驗,就會明白到這個政治制度是有問題的。當然這是有距離,即你覺得這個政府差勁,可能的結論是要直選啦,這些人不能夠代表我,我要直選。從直選到反對資本主義,或者覺得這個制度不好,這當中又有一個距離。但我相信,隨著我剛才所說的兩種的方法,set agenda及市民的直接參與,我覺得是會有這個機會,市民是會有一個反應,以及所謂的缺口。

提問2
□:我叫Hugo。我想問一下,妳們會否認同妳們的最大阻力是一些冷淡的群眾,即很多的市民?這是第一個問題,或者妳可以怎樣去改變這個形勢?第二個問題是,譬如剛才妳說到開了一個缺口,那麼妳覺得妳們的角色,即是抗議的角色,是希望單純的停留在提出不同的議題,還是會在弱勢社會當中做一個連結,妳們會否有這個vision呢?


陳:最大的障礙是否那些冷淡的人?坦白說…我這個人很坦白的,有時我也會認同「平庸是罪」這一種說法,雖然我知道這不是很好的。但在我三十年的經驗裡,有上有落,也有覺得麻木不仁,這是很令人沮喪的。雖然我明白理性上是可以分析,例如:因為這樣(原故),所以現在的年青人會那樣,即可能於一些不公義的事情不會出聲,這個我可以用理性分析;但感性上我覺得這是年輕人應該有的一種優點,就是說會衝、不會怕「瘀」、怕事,心口有個「勇」字。年輕人有這個權利,所以有句古語是這樣:「三十歲前如果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就是冷血動物」,當然後面這句不是太好,就是「三十歲後還是馬克思主義者就是傻瓜」。那我就堅持自己是傻瓜啦,無論如何。我會覺得熱血或對現有制度有所懷疑,基本上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權利,因為(他們)一無牽掛,不用怕老公不喜歡,又不用怕仔女這樣那樣。

另一方面,簡單來說,年輕人相對於其他群體,例如婦女或其他,我的體諒是會多些。因為年紀始終大了一點,我明白到那個掣肘,那未必是麻木不仁,而是有太多的事情不能令她們走出來,所以我會更同情和理解,切身處地去明白。但是,我會對年輕人要求高一點,這可能跟我自己的經驗有關,我自己也是年青時走出來。為何我會認同「平庸是罪」呢?因為有很多的「平庸」,如果你不理會或不出聲的話,惡行會繼續發生,我覺得那是客觀地縱容了這些事情。我記得「平庸是罪」這句話主要是針對納粹主義的,我覺得大家要認真地想想這一回事。

另一方面,關於結合不結合。現在的社會運動有很多議題,所以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特別是年青人,你想參與哪一個議題就參與,你覺得有感覺就參與,像我覺得對天星並不有很大感覺,我就只是支持。但我想最重要的是,在這麼多議題中,我現在作為一個所謂革命,即是要搞點什麼的,我就會想,其實它們(社會運動與革命)會否有一個關連呢?

我會批評現在,像我搞的清潔工,永遠都是爭取最低工資,但我們會否停留在這個水平,而不會去反對小圈子、反對自己的政治制度呢?特別是現在正值金融危機,好像我很快樂(正是因為覺得)革命到來。金融危機對我來說,是意識形態方面的一個突破,給予我們空間。因為過去就自由經濟來說,二十年來都是dominate我們的社會,包括學院各方面。但就今次來說,是在心臟裡面爆炸,我想對很多人來說都會思考(金融危機)為何出現?它究竟是什麼?我想這個就是空間,就是剛才所說的缺口問題。今次更是在一個所謂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最中心的位置裡爆炸。我可能很開心,還有很努力地做的是,希望能建立一些平台出來方便討論。我想說,以大家參與運動而言,我們不要被眼前的目標障礙,譬如我搞「清潔工」,我就是集中於「清潔工」;我們可能要放遠些看到背後的事情,那麼才會有一個方向。

提問3
□:影片裡提及革命不單止是談理性,還要感情,那麼我想問一下,究竟何時談理性、何時談感情?或者,這兩者應該如何去談呢?

陳:關於這個,有些深奧,因為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不過幸好我在數年前曾思考過感性和理性的分別。

我覺得基本上,將感性和理性劃分的,是一些主流社會的極權政治強加於我們一般人的身上。特別是將女人變成感性,將男人變成理性。

但其實大家有沒有想過,你在電視看見「掟蕉」,大家可能會有感覺的,有些人會說「暴民﹗」「教壞細路﹗」,即時有這個反應;另外有些人說「正﹗」「抵死﹗」「掟得好﹗」,這是其實是很感性、很直接的東西。如果你決定停留在這裡就無話可說;但如果再問清楚,在有這個感性的反應背後,其實是有一個理性的價值取向。你可以說他本人不是很具體的,但他是有一個分析,以及對於這個社會的、制度的、結構的一些判斷。你可以不同意,但這些是可以討論,是可以理性討論的事情。但很多時候,特別是西方,就會將凡是感性的東西,就視為無法理性討論的。好像你嫁了給某人,還有什麼可以討論?因為你喜歡嘛,喜歡就是喜歡,見仁見智,但這很容易將感性的層面撇除了。但我們中國人在歷史上很少將這些劃分得那般清楚。很簡單的如「義憤填胸」,「憤」很明顯是emotional,但我們稱之為「義憤」,什麼叫「義」?就是有一種價值取向,是一種可以作理性討論的東西。所以我覺得不再多談了,因為我不是很懂哲學,但很簡單的是,感性和理性的結合,基本上我覺得是一定結合的。

但更具體的,當你說到革命,或說是社會的行動,當你在電視上看到,那些警察在打某些的人、打天星的人,或打其他的弱勢社群,當有什麼觸動你的時候,你就會行出去,(即使)本來可能不關你的事。我想這些就是所謂一種感性的力量或道德的力量,正在呼籲著一些旁觀者內心的一些感覺,即deep down在他們內心的一些價值觀念。你沒有一個人做出來,譬如絶食,像天星(抗爭)絶食那樣,你看到絶食是不關你們的事,但當他們的行動令你們去思考多些問題時,或對這個議題有興趣,為何有一班人那麼傻去絶食,然後再去思考多些東西,甚至走出來。其實這些就是感性或道德力量的呼籲,正在呼召著大家;然後在過程裡面,因為感性,可能是一個畫像或影像,令你思考多些,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所謂感性和理性的結合。

因為我們現在的西方,或者香港人,很喜歡說一種「工具理性」,所謂「工具理性」就是你要去計算的。嘩,你行了出去,結果是怎樣,那是會被警察拘捕的。我們談得太多「工具理性」了。現在的大學畢業生的四千元,是否太多,或是太少?這些全部都是計算出來的。但我想我們要在談的,我希望理性是more than 這種計算,我們為自己的一些理念去做一些事情,可能在某些人眼中這些是太過感性或太過非理性的事情。

江:我都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不喜歡表達?我很喜歡表達,我等她說完等得很久了。我想補充一句,其實理性和感性都是很容易被壓抑的,如果你自己不走出來,不放眼世界去看多一點這個社會、投入多一點這個社會的話,你的理性和感性都不會出來,你不需要問何時是理性何時是感性。當你走到現場,現場就會告訴你何時需要用理性,何時需要用感性,那是不需要思考的、不用按掣的,你去到就會知道。當你見到所有人不斷被人衝、被人踐踏,我想你什麼「性」都會全部出來了。真的,早幾年放映《她的反世貿》時,當時的同學和你們是一樣年紀的,他們常常在問,因為是關於農民,會觸及到飢餓呀、貧窮呀,他們說我都未見到過有人會貧窮,因為小時候就已經被菲傭照顧,家裡必然是中產家庭。那麼,你沒有見過就當然沒有感情被觸動,那麼你就去見見吧,到一些舊樓、舊社區看看那些婆婆怎樣拾紙皮,那些就是你應該見到的事情,你見完以後,有沒有觸動呢?這個我不知道,當年對於我們而言就很有觸動,即使是現在給我們看見,仍然是很有觸動。所以理性和感性是什麼,就是這樣簡單,你在現場就什麼都有;不在現場就什麼都沒有。在電腦前,應該是沒有很多(觸動)的,我相信。

□:關於感性和理性,我想起在唸大學時,最初去行動現場,是因為在電視上常看到一些衝突場面,其實我是很怕這些的,因為我覺得為何世界各地都有這樣的衝突呢?但其實都知道電視傳媒是很短的時間,那是那片面的資訊,與其這樣,不如自己走到現場。又恰巧當時讀大學修讀的社區發展課程,老師會安排一些到示威請願行動的活動,給我們作現場觀察。同時又有機會「落區」,所謂「落區」就是走到行動當中,那時候我抱著的心態是,與其坐在家裡看電視,都知道那是片面的資訊,那倒不如自己走去看看。其實是出於所謂理性,如果是要這樣區分的話。從小到大,都是別人教我們理性和感性的區分。就這樣走出去看看「行動」,以至到可能與人交談一下,問別人拿聯繫方法,然後就開始去不同的團體了解,之後發現了原來這個世界是有另一些面向的,姑勿論覺得這些是對、是錯。對於自己而言,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觸動了最核心的自己,其實都是自我發現的過程,就發現了自己裡面最著緊的是什麼東西,早期的可能就是女性行動、女性的運動,或者是一些性工作的議題,所以參與了江瓊珠導演的兩年的製作。那兩年旁人會問妳為何不找一份正職呀?家裡的人會覺得妳在搞什麼?不收錢?那時真的沒有收錢的。那麼家人就會覺得妳在浪費青春,儘管可能不用說到社會行動,你自己一個人可能想(離家)出去停止工作一段時間去看看世界,也是浪費青春。因為我們的教育本身是教我們要走一條直路,你讀完大學,就要找工作,就是這樣跟著走。我想說的意思是,理性與非理性,第一就是很mixture,第二就是我覺得在理性的過程裡面,很多時候會發現了感性的一面,從而去再發掘(更核心的自己)出來。

其實,我想問寶瑩一些關於她最近在派傳單時遇到一些大專同學的反應。因為想拉近些(與同學的距離)。坦白說,在座有多少位到過影片裡的示威場面呢?會不會覺得長毛在說話,原來是警察正在發出警告,大家會否覺得這些場面見慣見熟,還是覺得很煩擾,(抑或覺得好笑)?這些可能有助大家從感覺出發,發掘出一些能夠觸動自己的東西?還是覺得這部片很「老餅」、很久遠、關我什麼事?如有這些感覺,也不覺得出奇。因為有些事情,你沒有來到現場,就無法了解,就會覺得很遙遠。

提問4
□:想先問導演,其實拿著一部cam(攝錄機),我經常覺得是一個很safety的狀態,因為警察不會理會你,他會當你是記者。但妳所說的那種感動,當妳見到前面的人已經弄成這樣,其實…我在世貿那時候也(曾在這樣的處境),不可以了,我不可以再拿著部機,放下部機於一邊,跟著上前去了,妳是怎樣去拒絕這種心情呢?妳是站在一個什麼位置時,會覺得是需要拿著攝錄機?這是一個我經常會思考的問題。當然我會看見錄像後來出來的那個function及能力,但作為一個拍攝者,你見到這個情境,而你選擇行動或是拿起攝錄機,這是一個很大的抉擇。

江:拿著攝錄機是否一定比較安全呢?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覺得就不一定,所以你看到鏡頭裡面,有一幕在天星,有一個人拿著攝錄機一分鐘,他是兼職記者來的,他真的是去影相,但你也聽到他怎樣被警察打,所以是否一定安全,我想不是的。那是視乎你處於什麼處境,那是一個怎樣的政治形勢,有時候是十分安全,也有時候(拍攝者)是被人攻擊的對象,甚至攻擊你的不一定是警方,可能是現場那些群眾來的,這是簡單地說。第二,因為我不是一個專業影相的人,所以如果我去到一個運動是很波瀾壯闊,我一定是不會影相,我一定是站在後面的那些人。

提問5
□:另外,我會覺得很好笑的,譬如妳(寶瑩)做了三十年這樣,其實是很需要…怎樣說呢…我經常覺得社運是很個人的。妳說過無知是一種罪惡,但要有知其實是要付出代價…學(剛才那位)所說的,是頗浪費青春的。有時候要很了解透徹某些東西、那件事情,是需要要很多時間的,你一定要afford得起,則否是不會清楚,亦不會知道當中的抉擇是怎樣。其實見到能夠這樣投身在裡面的人實在不多,那麼妳是怎樣去處理?

現在牽涉到的就是,妳知道得很清楚,某程度上妳是需要令到一班可能不是知得很清楚的人行出來,但妳其實真的需要他們更問清楚那件事情。那麼妳在組織上,會怎樣取捨?即是(被組織的人)要知道得幾深入呢?我很不喜歡那些靠情緒爆發出來的人,我覺得很多行動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那些sense的時候,他們去做了一些動作就會弄垮事情。我覺得例如Julian事件,也覺得很心痛的,就是弄了幾年,好像要個兄弟要受罪那樣,我覺得這一刻,你說到我會不會搧動人,不說搧動,會不會叫人去參加社會行動,我覺得我會需要想多一層,我會怕他們因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而衝了出去。你都看見很多,陶君行被人拘捕呀,長毛被人拘捕呀,妳又怎樣處理這種心情呢?

陳:其實你看這影片的我,其實是有兩種態度的。對清潔工那時,我是比較溫柔些;在行動裡面,即與一些所謂同志,例如長毛或者天星那些,我就會比較所謂「去得盡」,某程度這亦是個考慮,是保障一些參與者。剛才我強調一點很重要的是,我希望更加多人參與,特別是一些本來是弱勢、根本不曾想過參與(行動)這些事情,純粹從他們自己的經濟或個人利益出發去參與一些社會運動的人。如果我不是想一次單打,而是想有一個長遠的發展計劃,那我很自然一定要與他們說清楚、分析清楚,到底去到哪個(程度)?當然,在(組織)過程來說,一定會有很多變數,不可能是我計劃得到的。但我覺得,剛才江瓊珠已經說了,當你去到現場,看見工友不斷用粗話罵,比我還激烈,為什麼?因為那是他們親身的體驗,走去請願都給人攔著,就這樣簡單,不用我說什麼,他自己經驗得到的,比我還激烈。這個就是他們自己的選取,當然我們看到大部份都不想衝時,我們都會勸,甚至勸那個人下次怎樣怎樣,這個就是所謂的「玩長命」。

至於,如果有朋友,無論他是陶君行還是其他人,如果他是自己想清楚的,我覺得他應該有自己的考慮在當中。其實有兩樣事情,第一是當你覺得公義要伸張的時候,第二是有多少代價你要付出呢?我想每個人都會這樣考慮,特別是香港人,精叻仔女來嘛,一定會考慮。我記得在WTO那時候,我與一班朋友就說,究竟我們留不留下來?留下就48小時,外面這48小時一定不會立即拘捕。對我來說,那只不過是48小時,但這要大家怎麼看那個代價。我覺得有時候,出於義憤下,你會發覺是不能付出這個代價的,所以很多人會不搞;但亦有很多人,(譬如)Julian,雖然我不認識但也有去支持他,我覺得他好像是so far沒有怎樣,其他人不說,我說我的朋友長毛,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成年人,問題是那個代價你能否承受得起?

我對於一直沒有機會參與社會運動的朋友,會特別當他們…說得難聽一點…小朋友些,(需要跟他們)說清楚。無論大家的年紀或參與經驗多少,大家都是一齊參與,大家也有考慮過、計算過的,而付上這個(代價)。有時候付出的是多於自己期望的,那也是沒有辦法,到最後由你自己去選擇以後還搞不搞,我自己就是這樣想。

我不知道這會否說得愈來愈沉重。因為先前兩次大家都討論得很熱烈的,什麼都會說,譬如影片怎樣呀,其實我覺得作為觀眾,很簡單,你看到有什麼感覺,毫無感覺又可以,什麼也可以,我希望大家說多一點,不一定說到革命,實際上也有人批評這部影片與革命好像拉不上關係,這些都是我們想聽到大家的意見。

江:不如我簡單地問一個問題,因為我們以前像你們這個年紀時,看過一套電影叫《烈火暴潮》 “Strawberry Statement”,看完後,每人都想知道哪裡有示威遊行,哪裡可以參加一些群眾運動,真是很想去的。現在很簡單的問題就是,看到(《革命‧女》)每場都是示威遊行,有否想過,其實自己有沒有參加過?有否覺得當中有些力量是吸引你,大家都想試一下到底那是什麼的一回事?有沒有?還是很害怕?千萬不要去,那些人是暴民來的?

□:我記得我第一次,因為那份好奇心,所以去了立法會,居港權那班朋友那裡。那時我已經出來工作,但其實是因為那份好奇心,令自己有一股力量想了解為什麼那班人會有這樣的選擇呢?為何會要參與呢?剛才(所說的)會否愈來愈沉重呢,或者大家是否只覺得革命一定要流血?革命一定赴湯蹈火?死去活來那些才是革命?我覺得回到我們這個狀態、這個經歷、這個年紀等等的時候,是否可以換轉另一個角度,或者去問其實自己對於身邊發生的事情有沒有好奇心,你會否想去了解、去親身感受那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好像叉包所說,我落去的、去感覺那些事情,我想這個會較容易反問自己,其實我會不會是在其中呢?

提問6
□:我想問一下,各位有沒有試過被身邊人「潑冷水」?
因為我自己在幾年前,911之後,與一大班人去美國領事館抗議,但回到家裡會被家人「潑冷水」,即是說妳不要搞這麼多事情喇。

江:當然有試過被「潑冷水」,這個很正常。但是我不談其他的細節,我只想說,妳為了不會被人「潑冷水」,妳必須要依附一個團體,那麼妳的力量就是來自那個團體,無論那個團體的規模是大是小。所以為何寶瑩那麼強調組織,她現在也是與清潔工人一起、與社民連一起,她的力量就是來自那些團體。

陳:我想也差不多,因為一定會有身邊其他的人「潑冷水」,特別是妳最親密的朋友,但這就是自己理念的支持。

■:我回應這個問題,剛才我和她們食飯的時候,寶瑩說當年她們參與一些比較政治性的運動,基本上都要離家出走的。剛才我聽了這個後覺得,可能是很說明了…

陳:我不想說的,因為怕會嚇怕他們。

■:但沒有問題的,最後還是會返家的,哈哈。所以我估現在不是用這套(方法)去要求年青人。其實我想剛才說過今日的錄像力量,雖然可能大家未必即刻表達到一些看片的感覺,可能有一些仍在腦裡。我自己覺得,拿起攝錄機本身是有力量的,究竟是怎樣的呢?可能大家可以試一下creative work的功課,如果大家覺得身邊有什麼事情值得拍下來,然後表達出來。如果理解革命並不一定(只)是灑熱血那種,其實是寶瑩和江瓊珠說的,你有某種對身邊事物或這個社會覺得不足夠之處,或是你覺得有些地方不理想、不滿意的,並且覺得應該去說出一些事情,或者嘗試用某種介入點去試做少許事情,我覺得這已經是江瓊珠所說,影片裡要表達的一種革命精神。可能大家試留意身邊發生的事,包括一些新界的收地,或者村裡面存在很多的問題等,很多事情大家如果留意多些,其實是很多值得我們行多一點、看多一點、做多一點,其實我想這個精神本質已是存在的。我們多謝江瓊珠、陳寶瑩和叉包今日來到與我們分享這麼精彩的一個實踐。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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