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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16日 星期一

明報世紀版 -- 這樣的生活,真的那麼難明白?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P08
明報 世紀. 好女人

江瓊珠2009-03-08 星期日

這樣的生活,真的那麼難明白?

編按:進一步多媒體出版社老總江瓊珠,○五年開始了她的一系列「香港社會運動」紀錄片,○六年先後放映了首兩部作品《她的反世貿》和《Why 馬國明?Why Benjamin?》,三年後的今天,第三部作品《革命‧女》煞科,於昨日及今日婦女節期間慈善首映和公映。拍過兩代社運女子的故事,身為女子,江瓊珠透過攝影機,又看到怎樣的故事?

寶瑩年輕時期的生活充實而浪漫。她用大量時間看歐陸電影,讀經典小說,啃馬克思理論,跟組織同志辯論社會運動方向,形勢許可,還行動起來上街去……這段電影般詩意的時光沒出現在《革命.女》這部紀錄片裏。日子過了便算,寶瑩和她的組織同志沒有為往昔的歲月留下任何影像紀錄。一張相片也沒有,寶瑩笑說:影相?好小資產階級啊。

在七八十年代的左翼圈子,被批評為小資就是不夠進步的意思。革命就是要走在時代的前頭,只可前進不可倒退。寶瑩就在這樣嚴謹的政治組織中迫生思想的萌發。

我把她這段生活寫成文本交給插畫師阿高做繪本。阿高是會讀文字的插畫師,寶瑩看的歐陸電影他也看過,但就是讀不明白組織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和阿高合作很多次,每次他都很認真理解文本,就是沒見過他這麼苦惱。我不過是用了聰明亮麗四個字形容這班組織的年輕人。他就皺起眉頭問:怎樣的青年才叫聰明亮麗?我說寶瑩異常興奮地投入組織生活,他又跟我糾纏:那到底他們在做什麼?有沒有去放炸彈?

終於他和寶瑩見了一次面。謝天謝地,插畫最後沒有把寶瑩變成游擊女戰士。因為當時最激烈的行動只是企圖到新華社淋紅油。企圖而已,結果也沒實行,寶瑩說,喂真係會拉去坐監喎。那個時期社會運動接二連三:金禧、艇戶、反兩巴、支援中國民運、爭取釋放劉山青等等,警方的遏制也是隨運動氣候隨時調節的。每次行動都要想及後果。七九年,我和大學同學到新蒲崗工廠區派傳單反兩巴加價,那些學運老鬼也煞有介事地提醒:差佬會拉人。還教我們如何靈活地躲避差佬。派傳單表述意見是基本人權,誰想到要坐監?差不多同期,寶瑩的組織同志長毛梁國雄真的被公安條例起訴坐監一個月。

今天,五十萬人可以參加嘉年華會似的隨便上街遊行,三十年前的政治緊張氣氛或許真的有點難以明白。所以我們把曾經發生過的歷史記錄下來就是要讓人明白。那年我們完成《why 馬國明?why Benjamin?》,首映之後監製何芝君問主角馬國明喜不喜歡這部紀錄片,馬國明沒說喜歡不喜歡,只平和地說:不過是留給下一代看的。

是的,紀錄片只是給別人一個明白的機會。

不明白是正常的,重要是我們有多少空間和耐性讓自己明白。我和寶瑩是同代人,對於她的選擇,我也不徹底明白,就是透過訪談和零星地介入她近期的政治活動,我才明白理性在人生成長歷程中發揮的作用。同年代有很多人,大家讀相同的書,看相同的電影,遇到相同的人,走的路還是很有差異,有些人就是自我要求高一點,不管對自己對世界都懷抱極高的理想。簡單說,就是渴望自己變成怎樣的一個人渴望世界變成怎樣的一個世界,然後朝這個想像進發。其間要革除許多所謂小資習性,用強大的意志來生活,目標專注地付出。我辦不到,寶瑩做到了,聽她的故事,雖然年代久遠,彷彿還看見閃爍的光芒,讓人生出希望。

人活到義無反顧
人活到義無反顧的一刻,總是動人的。二○○五反世貿,我們紀錄了彩鳳的反世貿行動。如果年輕一代不明白上一代的政治決志,同樣我也不明白年輕人搞社會運動的即興隨心。彩鳳和她的同志事前也召集了行動會議,大家熱烈地表述後卻沒有達至任何結論,究竟世貿會議期間有什麼行動也說不清楚。我每天都要一大清早打電話給彩鳳配合她突然想到的行動。有一次,她竟還以傳紙仔的方式來召集行動。哎。
攝影機開動,我當然要問世貿於她何干?她卻反過來埋怨我竟然這樣問問題。然後她說「她可以知性地羅列一百個反對世貿的理由,她就是不習慣凡事通過理性分析作出因果邏輯關係的陳述」。我告訴你社運前輩司徒華一定會說:我反對世貿理由第一……寶瑩沒華叔豪邁,但她也一定唯恐對方不明白地詳加解釋。我身邊的政治人都是第一點第二點地陳述現狀的。彩鳳令我不明白。

要讓意志決定行動
但你以為彩鳳的腦袋裏是亂草一堆嗎?我和她一起在社區及大學做了二十多場《她的反世貿》放映及討論,每次她都以她的說話方式清楚地表述了她的立場。她不願意用我們的方式陳述是因為要顛覆既定的語言習慣。她的同代人沒有人公開說不明白,只是不同意。為什麼要反新自由主義?科技大學市場系的同學就和我們有過禮貌而激烈的辯論。大家都很了解彼此的想法,沒能動搖對方立場是意料中事。如何拉近意識形態差距不是放放電影就可以做到。我們四出放映,不過是在靜水中擲下一顆小石子。

參與討論時的彩鳳簡直就像傳道人,對任何反應和意見都樂於傾聽反覆追問,我沒她的耐性,常常拉她走人,離開前,她總是在交換「醫貓」。這番誨人不倦的精神,不就跟上一代運動分子的氣質很相似嗎?初進大學時,就有人拿一本磚頭般厚重的什麼革命理論書放在茶餐廳桌上游說我參加革命理論讀書班。彩鳳都是這類人,經常召集其他人搞各式各樣的行動。不知道她成事不成事,我常常在網上看見她種種星火燎原的呼籲。她甚至會一個人跑去支援紮鐵工人。有天我在現場拍攝寶瑩和清潔工人職工會的聲援行動,看見她一個人,在拍錄像,有時又跟紮鐵工調笑,替大家做後勤。如是者她去了二十多天。

漸漸我又習慣彩鳳迂迴曲折的個人運動方式。後來我又發覺彩鳳和她的同志雖然不怎麼開會,但有需要的時候便會很機動地組合。反世貿後期,她們發動了絕食聲援韓農,幾個年輕人足足堅持了七十小時。用血肉之軀來對抗不公義從來就是社會運動非常時期的手段,彩鳳她們走到這一步絕不出奇。唱歌跳舞化妝遊行做街頭劇衝鐵馬行前一步,統統都是身體語言,絕食是這套語言的終極表達(當然還有自焚)。新一代運動分子喜歡從身體開始,手舞足蹈地投入運動。所以近期的天星皇后格外活潑。《革命.女》有一節保衛天星的片段,我每次看,都覺得很奇幻。這邊廂給警察拉拉抬抬,應該好憤怒;不消幾分鐘大家卻在搞綜藝晚會,唱歌跳舞才華盡顯。我猜想華叔在現場或許會虛惘地迷失。

然而身體運動又是以什麼來支撐的呢?不愛講理性的彩鳳,完成七十小時絕食後,給其他接棒絕食的人一個支持下去的秘訣:不要恐懼。她說:不要讓自己的身體控制自己,要讓意志來決定行動。

這句話,我聽得很明白,所以很放心接棒絕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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