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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3日 星期二

《組織這麼說》全文

電影、文學和政治影響了她的一生。

小學階段,寶瑩和姐姐沉迷看電影。一有空,便翻開報紙看電影廣告。

家住深水埗,但遠至國泰,東城,京都等,那些在灣仔的戲院,她們一樣去。六十年代末期,交通還不算發達,兩姐妹,不怕路途有多遙長,想看就去。

有次發現一齣電影叫《風月寶鑑》,以為是Ken Russell 的《women in love》,公餘場,票價稍平,兩姐妹又興高彩烈仆倒去,黑暗中,才知道是另一部日本咸濕戲...

中學後期,寶瑩加入火鳥電影會。在佐敦道一幢舊樓裡,瘋狂看歐陸電影。一齣戲,反反覆覆地看它三五七遍。安東尼奧尼、貝托魯奇、費里尼等大師作品,更加令她沉醉。電影的真實與虛妄,冷靜和熱情,激發她無窮的想像。

「當時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返學,放學...喜歡電影,是因為它給予我日常生活以外的一些經驗。一些我沒有想過的事情,竟然在電影裡發生,就拓闊了我的幻想空間。」

每個影迷的心裡,都有難以忘懷,或足以影響一生的電影。她的那一套叫:《無限風光在險峯》(Zabriskie Point),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電影講美國學生反越戰爭民主,男主角失手打死一名警察,偷了一部小型飛機後逃亡。與此同時,在大公司上班的女秘書不知何故獨自驅車穿越沙漠,兩人在路上相遇,做愛。荒野中,還有其他做愛的男女,充滿活力和浪漫。後來男主角被警察擊斃,女主角悲傷不已。結局時,女主角仇恨地注視那幢象徵資本主義堡壘的豪華別墅,幻覺中,別墅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大爆炸...


「我從影室出來,心中如女主角一樣充滿仇恨。站在街上,看著路人走過,覺得大家非常麻木不仁...從那時開始,我對那些一個人去反抗社會制度的所謂荒謬英雄,特別有認同。」

一如她傾心的兩個小說作品:卡夫卡的《審判》及卡謬的《異鄉人》,主角都是這類荒謬英雄:很有自己的意見,沒想過要反抗社會,最後還是給制度壓平。這種悲劇氣息,寶瑩喜歡極了。

電影不斷給她新的刺激。看《大暗殺》,她又發現另一個革命悲劇英雄:托洛茨基。為了加深認識,她特意到圖書館找關於托洛茨基的著作,可惜是英文版本,她似懂非懂。

文藝女子,不是看電影就是逛書店。偶然間,讀到一本《左岸》雜誌,裡頭有大量講述蘇聯婦女解放,中國革命的文章,都是她有興趣的課題。最讓她驚喜的是,還有文章介紹托洛茨基。還在什麼地方舉行討論會等等。

她滿懷熱誠,跑去參加。從此走上一條跟電影情節一樣燦爛的道路。

《左岸》擁護托洛茨基主義。由中國革命共產党社會主義社(即中國托派青年團)出版。團員都是心懷世界,熱愛思考的秀異份子,寶瑩覺得他們很可以親近。組織的領導層也察覺寶瑩聰慧好學,很努力爭取她。本來準備報考大學的寶瑩,結果放棄了。反而加入了托派組織,模塑一個新的自己。

當時的托派組織各有主見,廿多人,卻分成兩派,領袖人物是吳仲賢及李懷明。其時社運蓬勃,兩派在金禧事件上也有合作。吳仲賢審度政治形勢,力主兩派統一才能影響大局,提出沒有統一就沒有希望的說法。結果合併為革命馬克思主義聯盟(簡稱革馬盟)。

七十年代,革馬盟積極介入社會運動,出版機關刊物《戰訊》,表述對中國及香港社會的意見。主要立場是「三反」:反資本主義、反殖民地主義、反官僚主義。為了更有效地散播組織思想,組織成員更定期到學校門前兜售《戰訊》。

運動期間,不時派發傳單,分析形勢,號召群眾起來行動。由於政治取向鮮明,當時組織並不受運動界歡迎。社運團體搞聯席會議,革馬盟多數不被批准加入。甚至連旁聽會議也被拒絕。到處受排擠,反令組織成員更加內聚,更有鬥志。

組織開啟了寶瑩的理性思維。參加讀書班,討論會,組內成員個個雄辯滔滔,經常為革命理論激烈發表意見。本來只浸淫在文學與電影世界裡的她,開始閱讀馬克思、列寧、托洛茨基及其他托派理論家的著作,掌握了一套新的政治詞彙。漸漸也學會以這種方式和同志溝通。

這種政治學習並不容易。寶瑩愛讀書愛寫作,但都是從個人感情出發,傷春悲秋。組織的同志,不論是閱讀,發言或寫文章,都輕而易舉地拋出洋洋灑灑的高論,開口閉口都是革命大道理。馬克思這樣說,列寧那樣說...一向被同學奉為才女的寶瑩,在他們面前,一下子變得很笨拙。

同志男朋友也批評她不夠理性,不會寫思想性文章。還嚴厲地告誡她要自強,要做獨立戰士,不得倚賴別人。眼前個個,都是聰明亮麗的理想青年,每逢回到組織,她很高興,也很辛苦。同志發言了,自己該有點什麼回應罷,但政治理念還未鞏固,她總是感到無所適從。

一次開會,她再受不了,躲在廁所哭個不停。心裡不斷掙扎:回到以前的生活去罷...回到以前的生活去罷...

然而這是一條只有前進沒有退後的理性之途。說到底,她是喜歡的。既然選擇了,就努力做到最好罷。對政治,寶瑩其實不算陌生。她父親從前是國民黨軍官,來港後依然關心時政,不時跟子女講述政治形勢,受父親影響,她響往自由的美國,討厭共產中國。想不通的是:既然共產黨那麼恐怖,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精英擁護呢?於是她向朋友借了一本毛語錄來看。結果還是不解。

這個不明白,多年以後才漸漸得到解答。在組織內研習理論,寶瑩終於認清了社會主義值得傾慕的地方是它提倡人的解放。托派理論也解釋了中國共產黨的墮落性質。那時候,她確認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相信通過鬥爭可以改變腐朽的資本主義社會,也相信自己會為一個合理的社會而奮鬥。

組織雖然只有幾十人,但也有路線鬥爭,成員要表態,寶瑩唯有拚命閱讀來充實自己,訓練自己的知性思維。也很刻意的改變自己,讓自己成為組織的一部份。

革馬盟著重行動,主張沖擊現有政治制度。1977年,橫頭磡馬仔坑村一條橫跨龍翔道高速公路的木橋被政府折去,引起居民不滿,在炎熱的一個晚上召開居民大會控訴政府。組織派寶瑩和幾個同志到現場去,看看可以怎樣介入。

居民大會平安無事。第二天,她翻開明報才嚇了一大跳:新聞形容參加居民大會的,像暴民一樣。整晚在現場觀察的寶瑩,倒沒這個感覺。那一刻,她猛然驚醒,原來報張(章)也不能盡信。一則新聞如何報導,當中包含複雜的政治。

現實令本來清醒的她,更加清醒,義無反顧跟主流對抗。而她知道,個人力量極其渺小,唯有把自己的生活和組織的生活結合起來,才有推翻制度的希望。

組織在大方向上依循第四國際路線。七十年代,第四國際認定青年是國際托派運動的主要力量,必須積極介入工作。組織於是派遣了寶瑩考入浸會學院,做職業學生。具體任務不是讀書,而是吸收其他學生,影響當時的學生運動。

1977年,寶瑩入讀浸會書院,參加校內一個關社小團體。跟大夥兒一起參加金禧,艇戶等社會運動。在會議上,爭取發言機會,提出托派觀點,企圖影響大會議決。其間一直掩藏職業學生的身份,結識系內同學。

翌年,校內學生會選舉,寶瑩本來要加入被認為是改革派的羅樹基內閣,挑戰屬於學聯系統的舊有保守勢力侯叔祺內閣。可是羅的一位重要內閣成員卻跟她說:「你是托派,還是不要加入我們,免我們受負面影響。」

托派成員雖然勤於學習,敏於思考,勇於行動,學生及社運團體卻不怎麼喜歡他們。不是不明白他們的理論,就是嫌棄他們的政治姿態,生怕沾污學生運動的純粹性,硬是不能接受他們。寶瑩連加入侯選學生會內閣的機會也受剥奪。她很傷心,來學校兩年,竟不能爭取到任何一個同學的支持,真是失敗頂透。

組織批評她的表現。她的意志嚴重受打擊,忽而消沉起來。
「我感到失望極了,一定是我做得不夠好,組織才不滿意。我非常內疚和自責。沒有動力上學。整個人信心盡失,好一段日子都提不起勁,常常像發病似的。完全不想跟別人提及做學生的事。偶而和組織內的同志談起,就哭個不休。」

加入組織,寶瑩處處努力改造自己,仿佛還未達致要求,她情緒極度低落,但也沒想過離開組織。
「可能我很早已認識五四運動,也讀過大量五四文學,很響(嚮)往那種把青春投進革命去的生活,我們的組織也有這樣的氣氛,大家都很投身,每晚見面,開政治會議,做形勢分析,你的同志就是你的朋友,甚至連談戀愛也是同一班人,彼此關係極其密切,我挺喜歡。」

讓她從挫敗中甦醒的,是第四國際的另一條新路線。八十年代初,學生運動退潮,組織認為革命力量極有可能來自產業工人,號召各地同志投身工人運動。這個時候,寶瑩被組織指派去跟一個托派前輩學車衣,三個月後,由前輩帶領,幾個組織內的女孩子就到製衣廠當製衣女工。

入廠前,前輩面授了做工友的三大注意:一,要勤力,不可吊兒郎當;二,要學好技術,才能爭取工友的信服;三,不能因為自己牽累別人沒有得開工。

這三大注意,寶瑩牢牢記著。天天上班,和工友和洽相處。可是還是受到批評。寶瑩做事一向快手快腳,她負責鈒骨,一下子便做妥眼前工夫,百無聊賴,便伏在衣車上睡覺。有些工友看不順眼,冷說道:「以為自己好巴閉咩?」
無論本身意願有多誠懇,原來人家還是覺得她浮誇,不踏實。她倒學會原來要讓人信服,沒那麼容易。

幾年下來,製衣業界風平浪靜,沒什麼工潮。頂多是個別部門跟管工講講價錢而已。
「製衣廠的經驗卻對我個人成長很有幫助,學會了工作必須要有紀律。認識了不同階層的朋友,我對基層工友的關懷,是從這裡開始的。」

她還記得,一天午飯時份,警察在熙來攘往的工廠區拉小販。一個小女孩被拉個正著,一臉無奈。這個時侯,一位金毛飛挺身而出罵差佬無無良。讓她知道什麼叫階級感情。面對不公平,終究是會有人反抗的。

「當人的命運被扭曲時,我感到難以忍受。我在工廠時,最看得多是人在制度卡壓下那種不由自主。那時我有一個要好的工友,忽然與一個她不怎麼喜歡的男人結婚,目的只是想有自己的家,有一個居所。當初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選擇,倍(陪)嫁那天,去到她狹隘的家居,才明白過來...這也令我想到婦女解放的問題。制度太龐大,人要走自己的路並不容易。」

八十年代初,第四國際呼籲各地組織培養工人及婦女同志。寶瑩積極爭取,自費往荷蘭參加婦女幹部訓練班。短短三個月,擴展了她的國際視野。回到香港,和十多位關心兩性議題的年輕女子創立新婦女恊進會,大展拳腳搞婦運。

婦進創會會員意識形態不盡相同,有進取有保守。寶瑩的政治取態卻從沒改變,在婦進,她只有興趣落區跟基層婦女打交道。相對「組織」,婦進比較包容和溫馨,寶瑩樂得來去自如,有合適的議題才參與。

1984年,女兒出世,寶瑩離開工廠。

除了八九民運,整個八十年代,香港社會運動異常低潮,一直緊密關注中國民主運動的革馬盟,也由於民運的沉寂而無所發揮,寶瑩能夠做的,只是繼續派傳單,繼續遭受社運界排斥。

組織領導人星散,再沒有明確路向指引。同志灰心的有,退縮的有,大家飄零四散。內憂外患,革馬盟的邊緣性,更加突顯,組織名存實亡。還未死心的中層幹部,包括寶瑩和梁國雄,透過民運加入早期的四五行動,催化另一激進力量,繼續實踐未完的理想。

這個時侯,婦女議題成為寶瑩最大的關注。透過工作及重新上學,她貼近了被虐婦女和產業女工,向前多走了一步。

「政治生活永遠是我的第一選擇。當政治生活不如意時,我便投入私人生活來逃避苦悶。九十年代,我的私生活是上揚的,說明那是政治低壓期。相反,個人生活出問題時,我會更加擁抱政治。」

2000年,寶瑩重新再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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