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馬國明是天主教大專聯會會長(簡稱聯會)。火紅學運已近尾聲,餘波未了,各路運動份子經常滙聚聯會,沒完沒了地開關社會議。我偶然也上去湊熱鬧。那個年代,青年學生硬啃大堆頭左翼理論算是小眾潮流,聯會自學成風。吳俊雄來介紹過阿爾杜塞爾;吳仲賢講不斷革命論;馬國明也會論及新左思潮;曾經誤傳曾澍基就《紅樓夢》發表讀書心得;最引為佳話的是意大利神父周偉文操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行雲流水地講解葛蘭西的霸權主義──傾倒眾生,那是聯會最動人的一則傳說。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上去尋找馬國明一干人等遺下的痕跡,聯會依舊,人面全非。當時聯會幹事辦過一份叫《曙輝》的學生刊物,談時論政,從油麻地搬遷事件到波蘭團結工會運動,既有人文氣息,也有國際視野。適值聯會大掃除,學生從雜物堆中尋回零散的《曙輝》,讓我拍個夠。望著那份刊物,幾位聯會青年有點事不關己的疏離。我問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份機關報辦下去,他們聳聳肩:你問停辦的那一屆吧。還好聯會每屆還是有同學「上莊」,我問他們是否認識馬國明這位前二十幾屆的會長,一位女生不太肯定的說:「聽過這個名字,好像是明星。」
我把女生的說話當笑話給馬國明轉述,馬國明沒被我逗笑,還附加了一則真人真事。據說他那位大專畢業的外甥女有天在書局看見一本《馬國明在讀什麼》,隨手翻了幾版,有些迷惘,只覺得內容很奇怪,好像不太明白,猶豫之間才醒覺:難道這位馬國明是舅父馬國明?原來外甥女第一個想起的是電視藝人馬國明。
或許因為我只認識一個馬國明,並且是從二十八年前開始的,所以我描述的馬國明很古典,甚至是這部記錄片拍不出來的。那時做所謂激進學生,除了組織學生會、辦學生報、參加示威遊行外,還時興搞小公社,過集體生活。我寄住的公社叫「巴芬道」,那條街短短的,在九龍塘界限街明愛後面,聯會在明愛六樓,與「巴芬道」關係緊密。「巴芬道」是一幢舊房子,書房、客廳、廚房,什麼都大,還有天井可供洗衣曬衣。樓底極高,睡房有幾間,住了男男女女十個八個學生,還有美國神父。如同其他小公社,巴芬道都是一個關社小團體,常有人來開各式各樣的政治會議。因為有宿友是國際天主教學生運動的秘書長,巴芬道比其他小公社國際化。三更半夜,常有不同國籍的青年拿著護照來投宿。自由之中,又有一點嚴謹,宿友對人對己頗有要求。畢竟,大家是同聲同氣才走在一起。
我在八十年代初期住進其中一間女生房的第三格床位,不算風光,竟還有競爭對手,要面試篩選才能成為宿友。負責面試的元老宿友跟我表示,希望住進來的人都有關社情懷,有相應的政治參與。我當時在荃灣一間由聯會幹事催生的工人夜校做義務導師,他們大概看中工人階級這個神聖光環,我戰兢而甜蜜地成為巴芬道一份子。一星期負責買餸煑一次大鑊飯,愈平愈合乎巴芬道反資本主義的經濟作風。馬國明在節約烹調方面真有一手,大豆芽菜滾豆腐、蒸水蛋、炒菜心,再加一個肉,十元八塊餵飽一屋人,從不超支。食,於馬國明不過是填飽肚子而己。錢,只會用來買書。除了知識,他似乎什麼都不渴求。衣服穿來穿去那幾件,當然不論時尚和款式。他有件老男人穿的國產短袖圓領全棉汗衣,纖維大部份破斷,靠稀寡棉線連著,一洞連一洞,像不幸被蜘蛛網纏身。他卻穿得很自在。宿友笑他,碰巧他心情好,便像高人般神秘笑笑。心情欠佳的話,他會諷刺地贈你兩句。初讀理論書的人,總以為自己比人走得前,偶然有些傲氣,馬國明也如是。
大家向他請教問題,他會有點不耐煩的說:呢個問題好簡單,你應該自己睇吓書。一面「教訓」你一面指導你。有巴芬道的常客記得:馬國明講完一大輪理論,便逕自自入廚房煮飯給大家吃。無知的聽眾感動之餘,還拜服得五體投地。
不被邀請發言的時候,馬國明很沉默。他早出晚歸。我後來才知道馬國明當聯會會長那年曾停學一年,密集地讀新左理論。每天乘最早一班火車(7時50分)返中大圖書館,傍晚便回聯會坐鎮,極其紀律。自修這一年,為他打下了深厚的理論基礎。他永遠班雅明,也是這個時候發現的。
我們女生平時有很多小話,偏是跟馬國明沒什麼生活對話。除了知道他曾經是輔祭,會唱拉丁文聖詩,一度成為修士外,他的喜惡愛好,我們都不大了了。回想起來,宿友還是各自行居多。偶而有國際朋友路過,大家或會碰頭聽聽國際形勢匯報。八十年代,中國社會變動頻仍,支援中國民主運動的核心份子也常來巴芬道借地方開會。每星期的活動都記牆上的白板上。外頭形勢低落時,總有人建議開社學習討論。巴芬道有一個四百呎的公共書房,四道牆,由天花至地板,全都是書架和書枱,有一個嵌在牆身沒使用的火爐,還有拾回來的英式真皮扶手單人梳化,我們就坐在這個充滿學究氣氛的書房做各種議題的研習。
我當時很珍惜這種自發的思想延伸活動,以為人人都很投入,誰知拍這套記錄片時跟馬國明舊事重提,他說那時某些學習令他打瞌睡,他對中共中央文件,無論幾多號,都沒有興趣。令他魂牽目眩的,只有新左,只有班雅明。打完瞌睡,馬國明繼續沉靜地我行我素。
我在巴芬道寄住的日子很短,兩年不夠,回憶起來,那番思念,還是浪漫纏綿的。這種把青春押下來換取知性成長的共生歲月,此生不再。馬國明在巴芬道的日子比誰都長,宿友來來去去,換了不知幾人,他由始至終,都在。有些人總是忠誠得如磐石般堅實,不容易動搖。馬國明的生活場景,似乎只有那麼幾個:早期是聯會和巴芬道,後期是曙光和家。每一處都應該是情深義重的。我以為馬國明和我一樣,對巴芬道有說不盡的綿綿情話,誰知他又不屑的說:「有什麼共同理想可言?不過是一間宿舍。」
或許他沒有拿起過,所以沒有東西要放下。馬國明本來無一物式的瀟灑,常常令我捉錯用神,覺得自己有點笨拙。曙光結業派對那天,他的忠誠老主顧,他的書迷,他的學生,他的運動朋友,都來了,個個柔腸百結。愛書的人,有熱情,但大部份含蓄內歛。小書室彷彿被太陽餘暉滿瀉,暖暖洋洋,沒有人宣佈開始也沒有人宣佈結束,各自各進行自己的告別式。今天的馬國明不見得有什麼傷感,反而很從容寬慰地和客人聊天,而且很有心思地影印了自己一篇關於買書/讀書的文章當禮物送給大家留念。
派對是他的年輕老主顧劉偉聰刻意安排的,場面樸素親切。客人一個個,低調的來低調的去。我和攝影師離開的時候,派對已接近尾聲。我一個散步往藝術中心看《黃幡翻飛處》,走著走著,忽而被一陣陣寂寞的空氣撲面襲來,原先以為是記錄片煞科的慣常失落,再往前走,才發現這糾結的虛空不由戛然中止的拍攝而來,它來自那場告別派對──那是喧鬧與平淡之間的反差效應,就像從睡夢中醒來後的悵惘,似有還無。終於在通往藝術中心的天橋上,我按奈不住打電話給肥佬編輯,告訴他著實擔心馬國明如何面對。肥佬編輯是馬明的粉絲,派對快要完結時,他沖沖趕來向馬國明討了一個簽名。我在車來車往的天橋上自言自語,肥佬編輯唯唯諾諾,說了幾句很行貨的安慰說話,人生總得要面對,什麼什麼的,彷彿馬國明快要從天橋上掉下來。
不管如何,還是很想了解馬國明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煙花墜地後的落寞,隔天打了電話給他,他的反應很平常:「冇呀,我覺得結局好圓滿。只是很心急趕回家吃飯。」自作多情的原來又是我。馬國明心如止水,沒有受不了的七上八落。
書店結業,大家以為馬國明會把大量好書搬回家去。那天到他家中拍攝,赫然發現他只有兩小格書架的藏書。我一向知道馬國明不崇尚物質,但他擁有之稀少,倒是我意料之外。那一刻,我覺得馬國明很厲害,他的書,早已讀進心裡去。
雖然他身邊刻意無書,馬國明給我印象最深的,始終離不開書。2003年第一屆牛棚書展,曙光是參展商,馬國明沒僱小貨車做運輸,所有書,都是他親自搬抬的。他抬書的姿勢,如工友枱米,先是紥穩馬步左右兩手把紙盒托上右肩,右手再把紙盒順勢按著,然後胸膛微微一挺,踏開厚實的腳步……我們在旁看著,彷彿沉醉在狄西加的寫實電影鏡頭般出神。我們賣書十年,從來沒有用這個姿勢頂過一盒書。放下來讓我們替你運回書局吧,出版社的同事驚詫得嘩嘩亂叫。馬國明如常淡然一笑:有幾重吖,自己來得喇。頭也不回施然而去。渾厚的軀體漸遠穿過牛棚大門,隨黃昏暗去。
每次回想起這片景象,總虛怯地覺得馬國明的身影歷歷在前,非常非常巨大。歲月匆匆,馬國明和書本不經不覺糾纏了二十八年。數數日子,我們相識的日子也差不多長,期間雖不常見,有機會見著,還是不生分,馬國明還是十年如一日的馬國明。眼鏡斷了臂,他隨便用膠布纏著繼續用下去──那是我們極其熟悉的馬國明。笑聲豪邁如昔。想是年紀大了,另又多了一重教師身份,說起話來,比前和悅許多。起碼我再沒聽見他傲慢的跟學生說:呢個問題好簡單,你應該自己睇吓書。
是這些直率的個性,這些特立的行徑,這些固執的堅持,讓我們沒有忘記馬國明。籌拍運動記錄片系列時,監製何芝君熱烈提出要拍馬國明。我毫無異議且一鼓作氣地執行。電影暫告一段落,馬國明繼續弘揚他的班雅明。我對班雅明一無所知,只讀過馬國明翻譯的《說故事人》,不能說什麼。對馬國明,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同樣多,所以有些拍得出,有些拍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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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y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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